成人高考專升本《大學(xué)語文》60 篇文章節(jié)選(文史類)
成人高考專升本《大學(xué)語文》60 篇文章節(jié)選
第一部分 議論文
一 *季氏將伐顓臾
《論語》
季氏將伐顓臾。冉有、季路見于孔子曰:“季氏將有事于顓臾。”孔子曰:“求!
無乃爾是過與?夫顓臾,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,且在邦域之中矣,是社稷之臣也。何
以伐為?”
冉有曰:“夫子欲之,吾二臣者皆不欲也。”孔子曰:“求!周任有言曰:‘陳力
就列,不能者止。’危而不持,顛而不扶,則將焉用彼相矣?且爾言過矣。虎兕出
于柙,龜玉毀于櫝中,是誰之過與?”
冉有曰:“今夫顓臾,固而近于費。今不取,后世必為子孫憂。”孔子曰:“求!君
子疾夫舍曰‘欲之’而必為之辭。丘也聞有國有家者,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貧而
患不安。蓋均無貧,和無寡,安無傾。夫如是,故遠(yuǎn)人不服,則修文德以來之。既來
之,則安之。今由與求也,相夫子,遠(yuǎn)人不服、而不能來也;邦分崩離析、而不能
守也:而謀動干戈于邦內(nèi)。吾恐季孫之憂,不在顓臾,而在蕭墻之內(nèi)也。”
二 *寡人之于國也
《孟子》
梁惠王曰:“寡人之于國也,盡心焉耳矣。河內(nèi)兇,則移其民于河?xùn)|,移其粟
于河內(nèi);河?xùn)|兇亦然。察鄰國之政,無如寡人之用心者。鄰國之民不加少,寡人之
民不加多,何也?”
孟子對曰:“王好戰(zhàn),請以戰(zhàn)喻。填然鼓之,兵刃既接,棄甲曳兵而走。或百
步而后止,或五十步而后止。以五十步笑百步,則何如?”
曰:“不可,直不百步耳,是亦走也。”
曰:“王如知此,則無望民之多于鄰國也。”
“不違農(nóng)時,谷不可勝食也;數(shù)罟不入洿池,魚鱉不可勝食也;斧斤以時入
山林,材木不可勝用也。谷與魚鱉不可勝食,材木不可勝用,是使民養(yǎng)生喪死無憾
也。養(yǎng)生喪死無憾,王道之始也。”
“五畝之宅,樹之以桑,五十者可以衣帛矣;雞豚狗彘之畜,無失其時,七十
者可以食肉矣;百畝之田,勿奪其時,數(shù)口之家可以無饑矣;謹(jǐn)庠序之教,申之
以孝悌之義,頒白者不負(fù)戴于道路矣。七十者衣帛食肉,黎民不饑不寒,然而不
王者,未之有也。”
“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,途有餓殍而不知發(fā),人死,則曰:‘非我也,歲也。’
是何異于刺人而殺之,曰:‘非我也,兵也。’?王無罪歲,斯天下之民至焉。”
三 *秋水(節(jié)選)
《莊子》
秋水時至,百川灌河;涇流之大,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。于是焉河伯欣然
自喜,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。順流而東行,至于北海,東面而視,不見水端。于是
焉河伯始旋其面目,望洋向若而嘆曰:“野語有之曰,‘聞道百,以為莫己若者’,我
之謂也。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,始吾弗信;今我睹子之難窮也,
吾非至于子之門則殆矣,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。”
北海若曰:“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,拘于虛也;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,篤于時
也;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,束于教也。今爾出于崖涘,觀于大海,乃知爾丑, 爾將可與語大理矣。天下之水,莫大于海,萬川歸之,不知何時止而不盈;尾閭泄之,不知何時已而不虛;春秋不變,水旱不知。此其過江河之流,不可為量數(shù)。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,自以比形于天地,而受氣于陰陽,吾在于天地之間,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。方存乎見少,又奚以自多?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,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?計中國之在海內(nèi),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?號物之?dāng)?shù)謂之萬,人處一焉;人卒九州,谷食之所生,舟車之所通,人處一焉;此其比萬物也,不似毫末之在于馬體乎?五帝之所連,三王之所爭,仁人之所憂,任士之所勞,盡此矣! 伯夷辭之以為名,仲尼語之以為博,此其自多也;不似爾向之自多于水乎?”
四 大同
《禮記》
昔者仲尼與于蠟賓,事畢,出游于觀之上,喟然而嘆。仲尼之嘆,蓋嘆魯也。言
偃在側(cè),曰:"君子何嘆?"
孔子曰:"大道之行也,與三代之英,丘未之逮也",而有志焉。"大道之行也,
天下為公。選賢與能,講信修睦。故人不獨親其親,不獨子其子,使老有所終, 壯有所用,幼有所長,矜、寡、孤、獨、廢、疾、者皆有所養(yǎng)。男有分,女有歸。貨惡其棄于地也,不必藏于己;力惡其不出于身也,不必為己。是故謀閉而不興, 盜竊亂賊而不作,故外戶而不閉。是謂大同。
今大道既隱,天下為家。各親其親,各子其子,貨力為己。 大人世及以為
禮,城郭溝池以為固。禮義以為紀(jì),以正君臣,以篤父子,以睦兄弟,以和夫婦, 以設(shè)制度,以立田里,以賢勇知,以功為己。故謀用是作,而兵由此起。禹、湯、文、武、 成王、周公,由此其選也。此六君子者,未有不謹(jǐn)于禮者也。以著其義,以考其信,著有過,刑仁講讓,示民有常。如有不由此者,在勢者去,眾以為殃。是謂小康。"
五 *諫逐客書
李斯
臣聞吏議逐客,竊以為過矣。
昔繆公求士,西取由余于戎,東得百里奚于宛,迎蹇叔于宋,來丕豹、公孫支
于晉。此五子者,不產(chǎn)于秦,而繆公用之,并國二十,遂霸西戎。孝公用商鞅之法,移風(fēng)易俗,民以殷盛,國以富強,百姓樂用,諸侯親服,獲楚、魏之師, 舉地千里,至今治強。惠王用張儀之計,拔三川之地,西并巴、蜀,北收上郡, 南取漢中,包九夷,制鄢、郢,東據(jù)成皋之險,割膏腴之壤,遂散六國之從,使之西面事秦,功施到今。昭王得范雎,廢穰侯,逐華陽,強公室,杜私門,蠶食諸侯,使秦成帝業(yè)。此四君者,皆以客之功。由此觀之,客何負(fù)于秦哉?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(nèi),疏士而
不用,是使國無富利之實,而秦?zé)o強大之名也。
今陛下致昆山之玉,有隨和之寶,垂明月之珠,服太阿之劍,乘纖離之馬,
建翠鳳之旗,樹靈鼉之鼓。此數(shù)寶者,秦不生一焉,而陛下說之,何也?必秦國之
所生然后可,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,犀象之器不為玩好,鄭、衛(wèi)之女不充后
宮,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廄,江南金錫不為用,西蜀丹青不為采。所以飾后宮,充下
陳,娛心意,說耳目者,必出于秦然后可,則是宛珠之簪、傅璣之珥、阿縞之衣、錦
繡之飾,不進(jìn)于前,而隨俗雅化,佳冶窈窕趙女不立于側(cè)也。夫擊甕叩缶, 彈箏搏髀,
而歌呼嗚嗚,快耳目者,真秦之聲也。《鄭》、《衛(wèi)》、《桑間》、《韶虞》、
《武象》者,異國之樂也。今棄擊甕叩缶而就《鄭》《衛(wèi)》,退彈箏而取《昭虞》, 若
是者何也?快意當(dāng)前,適觀而已矣。今取人則不然,不問可否,不論曲直,非秦者
去,為客者逐。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,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。此非所以跨海
內(nèi)、制諸侯之術(shù)也。
臣聞地廣者粟多,國大者人眾,兵強則士勇。是以泰山不讓土壤,故能成其大;
河海不擇細(xì)流,故能就其深;王者不卻眾庶,故能明其德。是以地?zé)o四方, 民無
異國,四時充美,鬼神降福,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。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,卻
賓客以業(yè)諸侯,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,裹足不入秦,此所謂“藉寇兵而赍盜糧”
者也。
夫物不產(chǎn)于秦,可寶者多;士不產(chǎn)于秦,而愿忠者眾。今逐客以資敵國,損
民以益仇,內(nèi)自虛而外樹怨于諸侯,求國之無危,不可得也。
六 陳情表
李密
臣密言:臣以險釁,夙遭閔兇。生孩六月,慈父見背;行年四歲,舅奪母志。祖
母劉愍臣孤弱,躬親撫養(yǎng)。臣少多疾病,九歲不行,零丁孤苦,至于成立。既無叔
伯,終鮮兄弟,門衰祚薄,晚有兒息。外無期功強近之親,內(nèi)無應(yīng)門五尺之僮,煢
煢孑立,形影相吊。而劉夙嬰疾病,常在床蓐,臣侍湯藥,未曾廢離。
逮奉圣朝,沐浴清化。前太守臣逵,察臣孝廉,后刺史臣榮,舉臣秀才。臣以
供養(yǎng)無主,辭不赴命。詔書特下,拜臣郎中,尋蒙國恩,除臣洗馬。猥以微賤, 當(dāng)侍
東宮,非臣隕首所能上報。臣具以表聞,辭不就職。詔書切峻,責(zé)臣逋慢。郡縣
逼迫,催臣上道;州司臨門,急于星火。臣欲奉詔奔馳,則以劉病日篤;欲茍順?biāo)?/span>
情,則告訴不許:臣之進(jìn)退,實為狼狽。
伏惟圣朝,以孝治天下,凡在故老,猶蒙矜育,況臣孤苦,特為尤甚。且臣少
事偽朝,歷職郎署,本圖宦達(dá),不矜名節(jié)。今臣亡國賤俘,至微至陋,過蒙拔擢,寵
命優(yōu)渥,豈敢盤桓,有所希冀。但以劉日薄西山,氣息奄奄,人命危淺, 朝不慮夕。
臣無祖母,無以至今日;祖母無臣,無以終馀年。母、孫二人,更相為命,是以區(qū)
區(qū)不能廢遠(yuǎn)。臣密今年四十有四,祖母劉今年九十有六,是臣盡節(jié)于陛下之日長,
報養(yǎng)劉之日短也。烏鳥私情,愿乞終養(yǎng)。
臣之辛苦,非獨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見明知,皇天后土,實所共鑒。愿陛
下矜愍愚誠,聽臣微志,庶劉僥幸,保卒馀年。臣生當(dāng)隕首,死當(dāng)結(jié)草。臣不勝犬
馬怖懼之情,謹(jǐn)拜表以聞。
七 *五代史伶官傳序
[ 宋 ] 歐陽修
嗚呼!盛衰之理,雖曰天命,豈非人事哉!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,與其所以失
之者,可以知之矣。
世言晉王之將終也,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:“梁,吾仇也;燕王,吾所立;
契丹,與吾約為兄弟;而皆背晉以歸梁。此三者,吾遺恨也。與爾三矢,爾其無忘
乃父之志!”莊宗受而藏之于廟。其后用兵,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,請其矢,
盛以錦囊,負(fù)而前驅(qū),及凱旋而納之。
方其系燕父子以組,函梁君臣之首,入于太廟,還矢先王,而告以成功,其意
氣之盛,可謂壯哉!及仇讎已滅,天下已定,一夫夜呼,亂者四應(yīng),倉皇東出, 未及
見賊而士卒離散,君臣相顧,不知所歸。至于誓天斷發(fā),泣下沾襟,何其衰也!豈
得之難而失之易歟?抑本其成敗之跡,而皆自于人歟?
《書》曰:“滿招損,謙得益。”憂勞可以興國,逸豫可以亡身,自然之理也。故
方其盛也,舉天下之豪杰,莫能與之爭;及其衰也,數(shù)十伶人困之,而身死國滅,
為天下笑。夫禍患常積于忽微,而智勇多困于所溺,豈獨伶人也哉!作《伶官傳》。
八 答司馬諫議書
王安石
某啟:昨日蒙教,竊以為與君實游處相好之日久,而議事每不合,所操之術(shù)多
異故也。雖欲強聒,終必不蒙見察,故略上報,不復(fù)一一自辨。重念蒙君實視遇厚,
于反復(fù)不宜鹵莽,故今具道所以,冀君實或見恕也。
蓋儒者所爭,尤在名實,名實已明,而天下之理得矣。今君實所以見教者,
以為侵官、生事、征利、拒諫,以致天下怨謗也。某則以謂:受命于人主,議法度
而修之于朝廷,以授之于有司,不為侵官;舉先王之政,以興利除弊,不為生事;為
天下理財,不為征利;辟邪說,難壬人,不為拒諫。至于怨誹之多,則固前知其如
此也。
人習(xí)于茍且非一日,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、同俗自媚于眾為善,上乃欲變此, 而
某不量敵之眾寡,欲出力助上以抗之,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?盤庚之遷,胥怨者民
也,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。盤庚不為怨者故改其度,度義而后動,視而不見可悔故
也。如君實責(zé)我以在位久,未能助上大有為,以膏澤斯民,則某知罪矣; 如曰今日
當(dāng)一切不事事,守前所為而已,則非某之所敢知。
無由會晤,不任區(qū)區(qū)向往之至。
九 *論毅力(節(jié)選)
梁啟超
天下古今成敗之林,若是其莽然不一途也。要其何以成?何以敗?曰:“有
毅力者成,反是者敗。”
蓋人生歷程,大抵逆境居十六七,順境亦居十三四。而順逆兩境又常相間以迭
乘。無論事之大小,必有數(shù)次乃至十?dāng)?shù)次之阻力。其阻力雖或大或小,而要之必?zé)o
可逃避者也。其在志力薄弱之士,始固曰吾欲云云,吾欲云。其意以為天下事固
易易也。及驟嘗焉而阻力猝來,頹然喪矣。其次弱者,乘一時之氣,透過此第一關(guān),
遇再挫而退。稍強者,遇三四挫而退。更稍強者,遇五六挫而退。其事愈大者,其
遇挫愈多,其不退也愈難。非至強之人,未有能善于其終者也。
夫茍其挫而不退矣,則小逆之后,必有小順,大逆之后,必有大順。盤根錯節(jié)
之既經(jīng),而隨有應(yīng)刃而解之一日。旁觀者徒艷羨其功之成,以為是殆幸運兒, 而
天有以寵彼也。又以為我蹇于遭逢,故所就不彼若也。庸詎知所謂蹇焉、幸焉者,
皆彼與我之相同,而其能征服此蹇焉,利用此幸焉與否,即彼成我敗所由判也。更
譬諸操舟,如以兼旬之期,行千里之地者,其間風(fēng)潮之或順或逆,常相叁伍。彼以
堅苦忍耐之力,冒其逆而突過之,而后得從容以進(jìn)度其順。我則或一日而返焉,或
二三日而返焉,或五六日而返焉,故彼岸終不可得達(dá)也。
孔子曰:“譬如為山,未成一簣,止,吾止也。譬如平地,雖復(fù)一簣,進(jìn),
吾往也。”孟子曰:“有為者,譬若掘井,掘井九仞,而不及泉,猶為棄井也。”成
敗之?dāng)?shù),視此而已。
十 *燈下漫筆
魯迅
一
有一時,就是民國二三年時候,北京的幾個國家銀行的鈔票,信用日見其好了,
真所謂蒸蒸日上。聽說連一向執(zhí)迷于現(xiàn)銀的鄉(xiāng)下人,也知道這既便當(dāng),又可靠,很
樂意收受,行使了。至于稍明事理的人,則不必是“特殊知識階級”,也早不將
沉重累墜的銀元裝在懷中,來自討無謂的苦吃。想來,除了多少對于銀子有特別嗜
好和愛情的人物之外,所有的怕大都是鈔票了罷,而且多是本國的。但可惜后來
忽然受了一個不小的打擊。
就是袁世凱想做皇帝的那一年,蔡松坡先生溜出北京,到云南去起義。這邊
所受的影響之一,是中國和交通銀行的停止兌現(xiàn)。雖然停止兌現(xiàn),政府勒令商民
照舊行用的威力卻還有的;商民也自有商民的老本領(lǐng),不說不要,卻道找不出零
錢。假如拿幾十幾百的鈔票去買東西,我不知道怎樣,但倘使只要買一枝筆,一盒
煙卷呢,難道就付給一元鈔票么?不但不甘心,也沒有這許多票,那么,換銅元,
少換幾個罷,又都說沒有銅元。那么,到親戚朋友那里借錢去罷,怎么會有? 于是降
格以求,不講愛國了,要外國銀行的鈔票。但外國銀行的鈔票這時就等于現(xiàn)銀,他
如果借給你這鈔票,也就借給你真的銀元了。
我還記得那時懷中還有三四十元的中交票,可是忽而變了一個窮人,幾乎要
絕食,很有些恐慌。俄國革命以后的藏著紙盧布的富翁的心情,恐怕也就這樣的罷;
至多,不過更深更大罷了,我只得探聽,鈔票可能折價換到現(xiàn)銀呢?說是沒有行市。
幸而終于,暗暗地有了行市了:六折幾。我非常高興,趕緊去賣了一半。后來又漲
到七折了,我更非常·高興,全去換了現(xiàn)銀,沉墊墊地墜在懷中,似乎這就是我的
性命的斤兩。倘在平時,錢鋪子如果少給我一個銅元,我是決不答應(yīng)的。
但我當(dāng)一包現(xiàn)銀塞在懷中,沉墊墊地覺得安心,喜歡的時候,卻突然起了另
一思想,就是:我們極容易變成奴隸,而且變了之后,還萬分喜歡。
假如有一種暴力,“將人不當(dāng)人”,不但不當(dāng)人,還不及牛馬,不算什么東西;
待到人們羨慕牛馬,發(fā)生“亂離人,不及太平犬”的嘆息的時候,然后給與他略
等于牛馬的價格,有如元朝定律,打死別人的奴隸,賠一頭牛,則人們便要心悅
誠服,恭頌太平的盛世。為什么呢?因為他雖不算人,究竟已等于牛馬了。
我們不必恭讀《欽定二十四史》,或者入研究室,審察精神文明的高超。只要
一翻孩子所讀的《鑒略》,——還嫌煩重,則看《歷代紀(jì)元編》,就知道“三千余年古
國古”的中華,歷來所鬧的就不過是這一個小玩藝。但在新近編纂的所謂“歷史教科
書”一流東西里,卻不大看得明白了,只仿佛說:咱們向來就很好的。
但實際上,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“人”的價格,至多不過是奴隸,到現(xiàn)在
還如此,然而下于奴隸的時候,卻是數(shù)見不鮮的。中國的百姓是中立的,戰(zhàn)時連自己
也不知道屬于那一面,但又屬于無論那一面。強盜來了,就屬于官,當(dāng)然該被殺掠;官
兵既到,該是自家人了罷,但仍然要被殺掠,仿佛又屬于強盜似的。這時候,百姓就
希望有一個一定的主子,拿他們?nèi)プ霭傩眨桓遥悄盟麄內(nèi)プ雠qR,情愿自
己尋草吃,只求他決定他們怎樣跑。
假使真有誰能夠替他們決定,定下什么奴隸規(guī)則來,自然就“皇恩浩蕩”了。
可惜的是往往暫時沒有誰能定。舉其大者,則如五胡十六國的時候,黃巢的時候,
五代時候,宋末元末時候,除了老例的服役納糧以外,都還要受意外的災(zāi)殃。張獻(xiàn)
忠的脾氣更古怪了,不服役納糧的要殺,服役納糧的也要殺,敵他的要殺,降他的也
要殺:將奴隸規(guī)則毀得粉碎。這時候,百姓就希望來一個另外的主子,較為顧及他們
的奴隸規(guī)則的,無論仍舊,或者新頒,總之是有一種規(guī)則,使他們可上奴隸的軌道。
“時日曷喪,予及汝偕亡!”憤言而已,決心實行的不多見。實際上大概是
群盜如麻,紛亂至極之后,就有一個較強,或較聰明,或較狡滑,或是外族的人物
出來,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。厘定規(guī)則:怎樣服役,怎樣納糧,怎樣磕頭, 怎
樣頌圣。而且這規(guī)則是不像現(xiàn)在那樣朝三暮四的。于是便“萬姓臚歡”了;用成
語來說,就叫作“天下太平”。
任憑你愛排場的學(xué)者們怎樣鋪張,修史時候設(shè)些什么“漢族發(fā)祥時代”“漢
族發(fā)達(dá)時代”“漢族中興時代”的好題目,好意誠然是可感的,但措辭太繞彎子了。
有更其直捷了當(dāng)?shù)恼f法在這里——
一,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;
二,暫時做穩(wěn)了奴隸的時代。
這一種循環(huán),也就是“先儒”之所謂“一治一亂”;那些作亂人物,從后日
的“臣民”看來,是給“主子”清道辟路的,所以說:“為圣天子驅(qū)除云爾。”
現(xiàn)在入了那一時代,我也不了然。但看國學(xué)家的崇奉國粹,文學(xué)家的贊嘆固
有文明,道學(xué)家的熱心復(fù)古,可見于現(xiàn)狀都已不滿了。然而我們究竟正向著那一條
路走呢?百姓是一遇到莫名其妙的戰(zhàn)爭,稍富的遷進(jìn)租界,婦孺則避入教堂里去
了,因為那些地方都比較的“穩(wěn)”,暫不至于想做奴隸而不得。總而言之,復(fù)古
的,避難的,無智愚賢不肖,似乎都已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,就是“暫時做
穩(wěn)了奴隸的時代”了。
但我們也就都像古人一樣,永久滿足于“古已有之”的時代么?都像復(fù)古家
一樣,不滿于現(xiàn)在,就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么?
自然,也不滿于現(xiàn)在的,但是,無須反顧,因為前面還有道路在。而創(chuàng)造這中
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,則是現(xiàn)在的青年的使命!
二
但是贊頌中國固有文明的人們多起來了,加之以外國人。我常常想,凡有來
到中國的,倘能疾首蹙額而憎惡中國,我敢誠意地捧獻(xiàn)我的感謝,因為他一定是不
愿意吃中國人的肉的!
鶴見祐輔氏在《北京的魅力》中,記一個白人將到中國,預(yù)定的暫住時候是一
年,但五年之后,還在北京,而且不想回去了。有一天,他們兩人一同吃晚飯
——
“在圓的桃花心木的食桌前坐定,川流不息地獻(xiàn)著山海的珍味,談話就從
古董,畫,政治這些開頭。電燈上罩著支那式的燈罩,淡淡的光洋溢于古物羅
列的屋子中。什么無產(chǎn)階級呀,Proletariat 呀那些事,就像不過在什么地方刮
風(fēng)。”
“我一面陶醉在支那生活的空氣中,一面深思著對于外人有著“魅力”的
這東西。元人也曾征服支那,而被征服于漢人種的生活美了;滿人也征服支那,
而被征服于漢人種的生活美了。現(xiàn)在西洋人也一樣,嘴里雖然說著 Democracy
呀,什么什么呀,而卻被魅于支那人費六千年而建筑起來的生活的美。一經(jīng)住
過北京,就忘不掉那生活的味道。大風(fēng)時候的萬丈的沙塵,每三月一回的督軍
們的開戰(zhàn)游戲,都不能抹去這支那生活的魅力。”
這些話我現(xiàn)在還無力否認(rèn)他。我們的古圣先賢既給與我們保古守舊的格言,
但同時也排好了用子女玉帛所做的奉獻(xiàn)于征服者的大宴。中國人的耐勞,中國人
的多子,都就是辦酒的材料,到現(xiàn)在還為我們的愛國者所自詡的。西洋人初入中國
時,被稱為蠻夷,自不免個個蹙額,但是,現(xiàn)在則時機已至,到了我們將曾經(jīng)獻(xiàn)于
北魏,獻(xiàn)于金,獻(xiàn)于元,獻(xiàn)于清的盛宴,來獻(xiàn)給他們的時候了。出則汽車, 行則保
護(hù):雖遇清道,然而通行自由的;雖或被劫,然而必得賠償?shù)模粚O美瑤⑤擄去他們站
在軍前,還使官兵不敢開火。何況在華屋中享用盛宴呢?待到享受盛宴的時候,自然
也就是贊頌中國固有文明的時候;但是我們的有些樂觀的愛國者, 也許反而欣然色
喜,以為他們將要開始被中國同化了罷。古人曾以女人作茍安的城堡,美其名以自
欺曰:“和親”,今人還用子女玉帛為作奴的贄敬,又美其名曰 “同化”。所以倘有
外國的誰,到了已有赴宴的資格的現(xiàn)在,而還替我們詛咒中國的現(xiàn)狀者,這才是真有
良心的真可佩服的人!
但我們自己是早已布置妥貼了,有貴賤,有大小,有上下。自己被人凌虐,
但也可以凌虐別人;自己被人吃,但也可以吃別人。一級一級的制馭著,不能動
彈,也不想動彈了。因為倘一動彈,雖或有利,然而也有弊。我們且看古人的良法
美意罷——
“天有十日,人有十等。下所以事上,上所以共神也。故王臣公,公臣大
夫,大夫臣士,士臣阜,阜臣輿,輿臣隸,隸臣僚,僚臣仆,仆臣臺。”(《左
傳》昭公七年)
但是“臺”沒有臣,不是太苦了么?無須擔(dān)心的,有比他更卑的妻,更弱的
子在。而且其子也很希望,他日長大,升而為“臺”,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,
供他驅(qū)使了。如此連環(huán),各得其所,有敢非議者,其罪名曰不安分!
雖然那是古事,昭公七年離現(xiàn)在也太遼遠(yuǎn)了,但“復(fù)古家”盡可不必悲觀的。太
平的景象還在:常有兵燹,常有水旱,可有誰聽到大叫喚么?打的打,革的革, 可
有處士來橫議么?對國民如何專橫,向外人如何柔媚,不猶是差等的遺風(fēng)么? 中
國固有的精神文明,其實并未為共和二字所埋沒,只有滿人已經(jīng)退席,和先前稍不
同。
因此我們在目前,還可以親見各式各樣的筵宴,有燒烤,有翅席,有便飯,
有西餐。但茅檐下也有淡飯,路傍也有殘羹,野上也有餓莩;有吃燒烤的身價不
資的闊人,也有餓得垂死的每斤八文的孩子(見《現(xiàn)代評論》二十一期)。所謂中國
的文明者,其實不過是安排給闊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。所謂中國者,其實不過是安
排這人肉的筵宴的廚房。不知道而贊頌者是可恕的,否則,此輩當(dāng)?shù)糜肋h(yuǎn)的詛咒!
外國人中,不知道而贊頌者,是可恕的;占了高位,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,因此受了蠱
惑,昧卻靈性而贊嘆者,也還可恕的。可是還有兩種,其一是以中國人為劣種,
只配悉照原來模樣,因而故意稱贊中國的舊物。其一是愿世間人各不相同以增自己
旅行的興趣,到中國看辮子,到日本看木屐,到高麗看笠子,倘若服飾一樣, 便
索然無味了,因而來反對亞洲的歐化。這些都可憎惡。至于羅素在西湖見轎夫含笑,
便贊美中國人,則也許別有意思罷。但是,轎夫如果能對坐轎的人不含笑, 中國也早
不是現(xiàn)在似的中國了。
這文明,不但使外國人陶醉,也早使中國一切人們無不陶醉而且至于含笑。
因為古代傳來至今還在的許多差別,使人們各各分離,遂不能再感到別人的痛苦;
并且因為自己各有奴使別人,吃掉別人的希望,便也就忘卻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
掉的將來。于是大小無數(shù)的人肉的筵宴,即從有文明以來一直排到現(xiàn)在,人們就在
這會場中吃人,被吃,以兇人的愚妄的歡呼,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,更不消
說女人和小兒。
這人肉的筵宴現(xiàn)在還排著,有許多人還想一直排下去。掃蕩這些食人者,掀
掉這筵席,毀壞這廚房,則是現(xiàn)在的青年的使命!
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九日
十一 談時間
梁實秋
希臘哲學(xué)家 Diogenes 經(jīng)常睡在一只瓦缸里,有一天亞力山大皇帝走去看他,
以皇帝的慣用的口吻問他,“你對我有什么請求嗎?” 這位玩世不恭的哲人翻了翻
白眼,答道:“我請求你走開一點,不要遮住我的陽光。”
這個家喻戶曉的小故事,究竟涵義何在,恐怕見仁見智,各有不同的看法。
我們通常總是覺得那位哲人視尊榮猶敝屣([bìxǐ]),富貴如浮云,雖然皇帝
駕到,殊無異于等閑之輩,不但對他無所希冀,而且亦不必特別的假以顏色。可是
約翰遜博士另有一種看法,他認(rèn)為應(yīng)該注意的是那陽光,陽光不是皇帝所能賜予的,
所以請求他不要把他所不能賜予的奪了去。這個請求不能算奢,卻是用意深刻。因
此約翰遜博士由“光陰”悟到“時間”,時間也者雖然也是極為寶貴,而也是常常被
人劫奪的。
“人生不滿百”,大致是不錯的。當(dāng)然,老而不死的人,不是沒有,不過期頤
以上不是一般人所敢想望的,數(shù)十寒暑當(dāng)中,睡眠去了很大一部分。蘇東坡所謂“睡
眠去其半”,稍嫌有一點夸張,大約三分之一左右總是有的。童蒙一段時期,說它是
天真未鑿也好,說它是昏昧無知也好,反正是渾渾噩噩,不知不覺; 及至壽登髦耋,
老悖聾瞑,甚至“佳麗當(dāng)前,未能繾綣”比死人多一口氣,也沒有多少生趣可言。掐
頭去尾,人生所余無幾。就是這短暫的一生,時間亦不見得能由我們自己支配。約翰
遜博士所抱怨的那些不速之客,動輒登門拜訪,不管你正在怎樣忙碌,他覺得賓至如
歸,這種情形固然令人啼笑皆非,我覺得究竟不能算是怎樣嚴(yán)重的“時間之賊”。他
只是在我們的有限的資本上抽取一點捐稅而已。我們的時間之大宗的消耗,怕還是
要由我們自己負(fù)責(zé)。
有人說:“時間即生命。” 也有人說:“時間即金錢。” 二說均是,因為有人根
本認(rèn)為金銀即生命。不過細(xì)想一下,有命斯有財,命之不存,財于何有?有錢不要命者,
固然實繁有徒,但是舍財不舍命,仍然是較聰明的辦法。所以《淮南子》說:“圣人
不貴尺之璧而重寸之陰,時難得而易失也。” 我們幼時,誰沒有作過“惜陰說”之類
的課藝? 可是誰又能趁早體會到時間之“難得而易失”? 我小的時候,家里請了一
位教師,書房桌上有一座鐘,我和我的姊姊常乘教師不注意的時候把時鐘往前撥快
半個鐘頭,以便提早放學(xué),后來被老師覺察了,他用朱筆在窗戶紙上的太陽陰影劃一
痕記,作為放學(xué)的時刻,這才息了逃學(xué)的念頭。
時光不斷在流轉(zhuǎn),任誰也不能攀住它停留片刻。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晝夜!”
我們每天撕一張日歷,日歷越來越薄,快要撕完的時候便不免矍然([juér n])
以驚,驚的是又臨歲晚,假使我們把幾十冊日歷裝為合訂本,那便象征我們的全
部的生命,我們一頁一頁地往下扯,該是什么樣的滋味呢! “冬天一到,春天
還會遠(yuǎn)嗎?” 可是你一共能看見幾次冬盡春來呢?
不可挽住的就讓它去罷!問題在,我們所能掌握的尚未逝去的時間,如何去
打發(fā)它,梁啟超先生最惡聞“消遣”二字,只有活得不耐煩的人才忍心的去“殺時
間”。他認(rèn)為一個人要作的事太多,時間根本不夠用,哪里還有時間可供消遣? 不過
打發(fā)時間的方法,亦人各不同,士各有志。乾隆皇帝下江南,看見運河上舟楫往
來,熙熙攘攘,顧問左右:“他們都在忙些什么?” 和珅侍衛(wèi)在側(cè),脫口而出:
“無非名利二字。” 這答案相當(dāng)正確,我們不可以人廢言。不過三代以下唯恐其不
好名,大概名利二字當(dāng)中還是利的成分大些。“人為財死,鳥為食亡。”
時間即金錢之說仍屬不誣。詩人華茲華斯有句:
塵世耗用我們的時間太多了,夙興夜寐,
賺錢揮霍,把我們的精力都浪費掉了。
所以有人寧可循這山林,享受那清風(fēng)明月,“侶魚蝦而友麋鹿”,過那高蹈隱逸
的生活。詩人濟慈寧愿長時間地守著一株花,看那花苞徐徐展瓣,以為那是人間至樂。
嵇康在大樹底下?lián)P槌打鐵,“濁酒一杯,彈琴一曲”;劉伶“止則操卮執(zhí)觚,動則挈
搕提壺”,一生中無思無慮其樂陶陶。這又是一種頗不尋常的方式。最徹底的超然的例
子是《傳燈錄》所記載的“南泉和尚問陸亙曰:‘大夫十二時中作么生?’陸云:‘寸
絲不掛!’”寸絲不掛即是了無掛礙之謂,“原來無一物,何處染塵埃?” 這境界高
超極了,可以說是“以天地為一朝,萬期為須臾” 根本不發(fā)生什么時間問題。
人,誠如波斯詩人莪([é])漠伽耶瑪所說,來不知從何處來,去不知向何
處去,來時并非本愿,去時亦未征得同意,胡里胡涂地在世間逗留一段時間。在此
期間內(nèi),我們是以心為形役呢,還是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呢,還是參究生死直超
三界呢? 這大主意需要自己拿。
十二 *論快樂
錢鐘書
在舊書鋪里買回來維尼(Vigny)的《詩人日記》,信手翻開,就看見有趣的一條。
他說,在法語里,喜樂(bonheur)一個名詞是“好”和“鐘點”兩字拼成, 可見好事
多磨,只是個把鐘頭的玩意兒。我們聯(lián)想到我們本國話的說法,也同樣的意味深永,
譬如快活或快樂的快字,就把人生一切樂事的飄瞥難留,極清楚地指示出來。所以我
們又慨嘆說:“歡娛嫌夜短!”因為人在高興的時候,活得太快,一到困苦無聊,愈覺
得日腳像跛了似的,走得特別慢。德語的沉悶(Langeweile) 一字,據(jù)字面上直譯,
就是“長時間”的意思。《西游記》里小猴子對孫行者說: “天上一日,下界一
年。”這種神話,確反映著人類的心理。天上比人間舒服歡樂,所以神仙活得快,
人間一年在天上只當(dāng)一日過。以此類推,地獄里比人間世更痛苦,日子一定愈加難
度。段成式《酉陽雜俎》就說:“鬼言三年,人間三日。”嫌人生短促的人,真是最
“快活”的人;反過來說,真快活的人,不管活到多少歲死,只能算是短命夭折。
所以,做神仙也并不值得,在凡間已經(jīng)三十年做了一世的人,在天上還是個初滿月
的小孩。但是這種“天算”,也有占便宜的地方:譬如戴君孚《廣異記》載崔參軍捉
狐妖,“以桃枝決五下”,長孫無忌說罰得太輕,崔答:“五下是人間五百下,殊非小
刑。”可見賣老祝壽等等,在地上最為相宜,而刑罰呢,應(yīng)該到天上去受。
“永遠(yuǎn)快樂”這句話,不但渺茫得不能實現(xiàn),并且荒謬得不能成立。快樂的決
不會永久;我們說永遠(yuǎn)快樂,正好像說四方的圓形、靜止的動作同樣地自相矛盾。
在高興的時候,我們的生命加添了迅速,增進(jìn)了油滑。象浮士德那樣,我們空對瞬
息即逝的時間喊著說:“逗留一會兒罷!你太美了!”那有什么用?你要永久,
你該向痛苦里去找。不講別的,只要一個失眠的晚上,或者有約不來的下午,或
者一課沉悶的聽講——這許多,比一切宗教信仰更有效力,能使你嘗到什么叫做
“永生”的滋味。人生的刺,就在這里,留戀著不肯快走的,偏是你所不留戀的東
西。
快樂在人生里,好比引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,更像跑狗場里引誘狗賽跑的電兔
子。幾分鐘或者幾天的快樂賺我們活了一世,忍受著許多痛苦。我們希望它來, 希望
它留,希望它再來——這三句話概括了整個人類努力的歷史。在我們追求和等候的
時候,生命又不知不覺地偷度過去。也許我們只是時間消費的籌碼,活了一世不過是
為那一世的歲月充當(dāng)殉葬品,根本不會享到快樂。但是我們到死也不明白是上了當(dāng),
我們還理想死后有個天堂,在那里——謝上帝,也有這一天!我們終于享受到永遠(yuǎn)的快
樂。你看,快樂的引誘,不僅像電兔子和方糖,使我們?nèi)淌芰巳松曳路疳炪^上
的魚餌,竟使我們甘心去死。這樣說來,人生雖然痛苦,卻并不悲觀,因為它始終抱
著快樂的希望;現(xiàn)在的帳,我們預(yù)支了將來去付。為了快活,我們甚至于愿意慢死。
穆勒曾把“痛苦的蘇格拉底”和“快樂的豬”比較。假使豬真知道快活,那么
豬和蘇格拉底也相去無幾了。豬是否能快樂得像人,我們不知道;但是人會容易滿
足得像豬,我們是常看見的。把快樂分肉體的和精神的兩種,這是最糊涂的分析。
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于精神的,盡管快樂的原因是肉體上的物質(zhì)刺激。小孩子初生
下來,吃飽了奶就乖乖的睡,并不知道什么是快活,雖然它身體感覺舒服。緣故是小
孩子的精神和肉體還沒有分化,只是混沌的星云狀態(tài)。洗一個澡, 看一朵花,吃一
頓飯,假使你覺得快活,并非全因為澡洗得干凈,花開得好,或者菜合你口味,主
要因為你心上沒有掛礙,輕松的靈魂可以專注肉體的感覺,來欣賞,來審定。要是
你精神不痛快,像將離別時的筵席,隨它怎樣烹調(diào)得好,吃來只是土氣息、泥滋味。
那時刻的靈魂,仿佛害病的眼怕見陽光,撕去皮的傷口怕接觸空氣,雖然空氣和陽光
都是好東西。快樂時的你,一定心無愧怍。假如你犯罪而真覺快樂,你那時候一定和
有道德、有修養(yǎng)的人同樣心安理得。有最潔白的良心,跟全沒有良心或有最漆黑的良
心,效果是相等的。
發(fā)現(xiàn)了快樂由精神來決定,人類文化又進(jìn)一步。發(fā)現(xiàn)這個道理,和發(fā)現(xiàn)是非善
惡取決于公理而不取決于暴力,一樣重要。公理發(fā)現(xiàn)以后,從此世界上沒有可被武
力完全屈服的人。發(fā)現(xiàn)了精神是一切快樂的根據(jù),從此痛苦失掉它們的可怕, 肉體減
少了專制。精神的煉金術(shù)能使肉體痛苦都變成快樂的資料。于是,燒了房子,有慶
賀的人;一簞食,一瓢飲,有不改其樂的人;千災(zāi)百毒,有談笑自若的人。所以我們前
面說,人生雖不快樂,而仍能樂觀。譬如從寫《先知書》的所羅門直到做《海風(fēng)》
詩的馬拉梅(Mallarme),都覺得文明人的痛苦,是身體困倦。但是偏有人能苦中
作樂,從病痛里濾出快活來,使健康的消失有種賠償。蘇東坡詩就說:“因病得閑
殊不惡,安心是藥更無方。”王丹麓《今世說》也記毛稚黃善病,人以為憂,毛曰:
“病味亦佳,第不堪為躁熱人道耳!”在著重體育的西洋,我們也可以找著同樣達(dá)觀的
人。工愁善病的諾凡利斯(Novalis)在《碎金集》里建立一種病的哲學(xué),說病是“教人
學(xué)會休息的女教師”。羅登巴煦(Rodenbach)的詩集里有專詠病味的一卷,說病是
“靈魂的洗滌”。身體結(jié)實、喜歡活動的人采用了這個觀點,就對病痛也感到另有
風(fēng)味。頑健粗壯的十八世紀(jì)德國詩人白洛柯斯(B.H.Brockes)第一次害病,覺得是一
個“可驚異的大發(fā)現(xiàn)”。對于這種人,人生還有什么威脅?這種快樂把忍受變?yōu)橄硎埽?/span>
是精神對于物質(zhì)的大勝利。靈魂可以自主——同時也許是自欺。能一貫抱這種態(tài)度的
人,當(dāng)然是大哲學(xué)家,但是誰知
道他不也是個大傻子?
是的,這有點矛盾。矛盾是智慧的代價。這是人生對于人生觀開的玩笑。
十三 選擇與安排
朱光潛
在作文運思時,最重要而且最艱苦的工作不在搜尋材料,而在有了材料之后,
將它們加以選擇與安排,這就等于說,給它們一個完整有生命的形式。材料只是生
糙的鋼鐵,選擇與安排才顯出藝術(shù)的錘煉刻畫。就生糙的材料說,世間可想到可說
出的話,從前人在大體上都已經(jīng)想過說過;然而后來人卻不能因此就不去想不去說,
因為每個人有他的特殊的生活情境與經(jīng)驗,所想所說的雖大體上仍是那樣的話,而
想與說的方式卻各不相同。變遷了形式,就變遷了內(nèi)容。所以他所想所說盡管在表
面上是老生常談,而實際上卻可以是一種新鮮的作品,如果選擇與安排給了它一個新
的形式和新的生命的話。“裊裊兮秋風(fēng),洞庭波兮木葉下”,在大體上和“菡萏香銷翠
葉殘,西風(fēng)愁起綠波間”表現(xiàn)同樣的情致,而各有各的佳妙處,所以我們不能說后者
對于前者是重復(fù)或是抄襲。莎士比亞寫過夏洛克以后, 許多作家接著寫過同樣典型
的守財奴(莫里哀的阿爾巴貢和巴爾扎克的葛朗臺是著例),也還是一樣入情入
理。材料盡管大致相同,每個作家有他的不同的選擇與安排,這就是說,有他的獨
到的藝術(shù)手腕,所以仍可以有他的特殊的藝術(shù)成就。
最好的文章,像英國小說家斯沃夫特所說的,須用“最好的字句在最好的層
次”。找最好的字句要靠選擇,找最好的層次要靠安排。其實這兩樁工作在人生各方
面都很重要,立身處世到處都用得著,一切成功和失敗的樞紐都在此。在戰(zhàn)爭中我常
注意用兵,覺得它和作文的訣竅完全相同。善將兵的人都知道兵在精不在多。精兵一
人可以抵得許多人用,疲癃殘疾的和沒有訓(xùn)練、沒有紀(jì)律的兵愈多愈不易調(diào)動,反
而成為累贅或障礙。一篇文章中每一個意思或字句就是一個兵, 你在調(diào)用之前,須
加一番檢閱,不能作戰(zhàn)的,須一律淘汰,只留下精銳,讓他們各站各的崗位,各發(fā)揮
各的效能。排定崗位就是擺陣勢,在文章上叫做“布局”。在調(diào)兵布陣時,步、騎、
炮、工、輜須有聯(lián)絡(luò)照顧,將、校、尉、士、卒須按部就班,全戰(zhàn)線的中堅與側(cè)翼,
前鋒與后備,尤須有條不紊。雖是精銳,如果擺布不周密,紀(jì)律不嚴(yán)明,那也就成
為烏合之眾,打不來勝仗。文章的布局也就是一種陣勢,每一段就是一個隊伍,擺
在最得力的地位才可以發(fā)生最大的效用。
文章的通病不外兩種:不知選擇和不知安排。第一步是選擇。斯蒂文森說:
文學(xué)是“剪裁的藝術(shù)”。剪裁就是選擇的消極方面。有選擇就必有排棄,有割愛。在
興酣采烈時,我們往往覺得自己所想到的意思樣樣都好,尤其是費過苦心得來的,
要把它一筆勾銷,似未免可惜。所以割愛是大難事,它需要客觀的冷靜,尤其需要
謹(jǐn)嚴(yán)的自我批評。不知選擇大半由于思想的懶惰和虛榮心所生的錯覺。遇到一個題目
來,不肯朝深一層想,只浮光掠影地湊合一些實在是膚淺陳腐而自以為新奇的意思,
就把它們和盤托出。我常看大學(xué)生的論文,把一個題目所有的話都一五一十地說出來,
每一點都約略提及,可是沒有一點說得透徹,甚至前后重復(fù)或自相矛盾。如果有幾個
人同做一個題目,說的話和那話說出來的形式都大半彼此相同,看起來只覺得“天下
老鴉一般黑”。這種文章如何能說服讀者或感動讀者?這里我們可以再就用兵打比譬,
用兵致勝的要訣在占領(lǐng)要塞,擊破主力。要塞既下,主力既破,其余一切就望風(fēng)披靡,
不攻自下。古人所以有“射人先射馬,擒賊先擒王”的說法。如果虛耗兵力于無戰(zhàn)略
性的地點,等到自己的實力消耗盡了,敵人的要塞和主力還屹然未動,那還能希望
打什么勝仗?做文章不能切
中要害,錯誤正與此相同。在藝術(shù)和在自然一樣,最有效的方式常是最經(jīng)濟的方式,
浪費不僅是虧損而且也是傷害。與其用有限的力量于十件事上而不能把任何一件事
做得好,不如以同樣的力量集中在一件事上,把它做得斬釘截鐵。做文章也是如此。
世間沒有說得完的話,你想把它說完,只見得你愚蠢;你沒有理由可說人人都說的
話,除非你比旁人說得好,而這卻不是把所有的話都說完所能辦到的。每篇文章必
有一個主旨,你須把著重點完全擺在這主旨上,在這上面鞭辟入里,烘染盡致,使
你所寫的事理情態(tài)成一個世界,突出于其他一切世界之上,像浮雕突出于石面一樣。
讀者看到,馬上就可以得到一個強有力的印象,不由得他不受說服和感動。這就
是選擇,這就是攻堅破銳。
我們最好拿戲劇小說來說明選擇的道理。戲劇和小說都描寫人和事。人和事
的錯綜關(guān)系向來極繁復(fù),一個人和許多人有因緣,一件事和許多事有聯(lián)絡(luò),如果把
這些關(guān)系輾轉(zhuǎn)追溯下去,可以推演到無窮。一部戲劇或小說只在這無窮的人事關(guān)系中
割出一個片段來,使它成為一個獨立自足的世界,許多在其他方面雖有關(guān)系而在所寫
的一方面無大關(guān)系的事事物物,都須斬斷撇開。我們在談劫生辰綱的梁山泊好漢,生辰
綱所要送到的那個豪貴場合也許值得描寫,而我們卻不能去管。誰不想知道哈姆雷特
在威登堡的留學(xué)生活,但是我們現(xiàn)在只談他的家庭悲劇,時間和空間的限制都不許
我們搬到威登堡去看一看。再就劃定的小范圍來說,一部小說或戲劇須取一個主要
角色或主要故事做中心,其余的人物故事穿插,須能烘托這主角的性格或理清這主要
故事的線索,適可而止,多插一個人或一件事就顯得臃腫繁蕪。再就一個角色或一個
故事的細(xì)節(jié)來說,那是數(shù)不盡的,你必須有選擇,而選擇某一個細(xì)節(jié),必須有典型性,
選了它其余無數(shù)細(xì)節(jié)就都可不言而喻。慳吝人到處慳吝,吳敬梓在《儒林外史》里寫
嚴(yán)監(jiān)生,只挑選他臨死時看見油燈里有兩莖燈芯不閉眼一事。《紅樓夢》對于妙玉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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